搖搖哥出院了,然後呢?
搖搖哥在法院審理後步出醫院,社會開始有許多正反兩面的評論,病患人權獲得聲張者有之,網路上也有討論過去滋擾行為的聲音。
但出院後,才是真正挑戰的開始。根據統計,精神疾病造成個人、家庭、社會的負荷佔所有疾病的22.8%,舉思覺失調症的患者為例,其平均餘命較正常人短壽十年,由於症狀的困擾,癌症、心血管疾病、肺部疾病、皮膚疾病發生率都比一般正常人來得高一至三倍,6-10%的患者無家可歸,10-15%的患者自殺,有三分之一的患者由於長期退化,最終必須長期安置在機構。過去在北市聯合醫院松德院區服務時,曾在攝氏2度寒流來襲的時候,因通報「患者縱火」前往社區家訪,患者住處雜亂不堪、充滿異味,四周的玻璃窗都因患者被害妄想的症狀干擾被打破,一面牆壁是患者企圖引燃棉被造成的焦黑痕跡。
「我只是想要點火取暖而已」患者在角落瑟縮地這樣說,那一幕我至今難忘。如果出院與否是我們爭取病患人權的終點,那這樣的人權也未免太過於廉價了。
從先前的殺童案件到搖搖哥事件,至少暴露出臺灣在心理健康系統上的三個困境。
首先,是法規制度的困境。
我們都有就醫的經驗,民眾在選擇醫療的過程中,一定會把良善的「醫病關係」考慮在內,亦即越值得病患信賴的醫師,治療的遵從性越高,越容易達到治療的效果。但我們現行的「精神衛生法」,把賦予侷限精神病患人身自由的權限交給精神科專科醫師與其所參與的審查會來決定,很容易破壞治療關係,在著重人權的現代社會,更讓精神科醫師在強制就醫的過程中動輒得咎。我們應該仿照英、美、澳等先進國家,由法院設立專業的「心理健康法庭」(mental health court)與「藥物法庭」(drug court),讓侷限人身自由的司法判斷由法律專家負責,專業的診斷與治療則由精神科醫師負責。現行的「精神衛生法」是當年政治妥協的產物,國家不應該把社會安全網建立在醫療人員隨時有可能違法的恐懼當中,這是不公義的。
再來,是社區醫療的困境。
如同前文所提,強制醫療本來就是兩面刃,先進國家取而代之的是綿密的社區精神醫療照護系統。舉英、澳兩地的社區精神醫療為例,如搖搖哥這樣的個案除了有專責的外展照護團隊提供定期的訪視(需要強制社區治療的個案甚至可以天天訪視),協助服藥與資源轉介,社區更設有日照中心、康復中心、職業訓練所、庇護工廠等精神復健設施,隨時提供患者需要的服務;一旦病情變化至有危險性,就透過「心理健康法庭」(mental health court)的介入,給予強制社區治療或強制住院治療。患者在復元的過程中,隨著病況的改善,政府甚至給予獎勵性質的消費券,鼓勵患者回歸社會。這跟臺灣越是就醫、功能越好、津貼越容易取消,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我想所有的精神科醫師都同意尊重病患人權,而且我們就是因為要爭取病患人權才投身這個行業,在台灣社會要求提高病權的當下,社區精神醫療的資源更要擴大投注,病患人權不應該只是「出不出院」而已,其就醫、就學、就業、就養都是人權的一部分,只爭取出院,難道社會希望看到的是病患在街上飽受疾病之苦,最終因功能退化長期安置在機構,或是因自我照顧不佳導致憾事嗎?
最後,是心理健康促進的困境。
我們一直都沒有正視「對心理衛生與精神醫療的了解,是進步國家國民應有的素質」此一事實。以舉世羨慕的加拿大多倫多社區精神醫療照護系統為例,在背後支持的是這個社會對相關議題的了解,除了將心理衛生促進、精神疾病、藥酒癮等編入常規教材提供國民基本知識的了解外,其兒童暨青少年心理健康促進計畫更於2014年6月開始要求國中以上學校能在日常教學活動中推廣精神疾病的「去污名化」(Anti-stigma),這種動力,也非光從「精神分裂症」改名成「思覺失調症」就曠日廢時的臺灣可比。對精神疾病的不了解,導致每次矚目案件發生後,精神疾病患者就成為獵巫的對象,社會就在兩股力量間拉扯、撕裂,全體精神醫療從業人員,幾十年的努力在這次事件毀於一旦,患者何其無辜?
刺絡針醫學雜誌 (The Lancet)於2013年刊載了「我們可以從台灣學習到什麼」(The progress of nations: what we can learn from Taiwan)一文,直指臺灣過去盲目追求缺乏幸福感的GDP成長,卻放任勞動條件低下、失業率攀升所帶來的影響,還把經濟幻象(Mirage)誤認為經濟奇蹟(Miracle)而毫無自覺,20年來光憂鬱、焦慮症的盛行率就增加一倍。對照英國醫療開支的10%為心理衛生醫療、日本的心理衛生法明訂GDP的0.05%應投資在心理衛生上、美國的歐巴馬近日表示要再大幅度增加藥酒癮教育、治療、研究的預算。臺灣的心口司預算一年只有五億,心理衛生在醫療支出的佔率只有3%,對心理衛生的投入相較於先進國家是遠遠不及的,在整個社會逐漸付出長期漠視心理衛生資源短缺的代價時,我們更應該即時醒悟,臺灣不應該是一個只是追求「有錢」的國家,我們應該打造的是一個追求「幸福」的國度。
社會安全網是在弱勢者變得更弱勢時,用愛心、耐心、細心以及充足的資源投入,將這些同胞網住;不是用高聳的城牆、優勢的警力將患者隔絕開來。搖搖哥出院了,但社會安全網的漏洞還在,正如開頭所說的,挑戰才正要開始,而這些挑戰都需要理性的了解、真心的關懷與資源的投入才能解決,我們準備好了嗎?
作者介紹:
李俊宏,過去曾任台北市立聯合醫院松德院區精神部住院總醫師與衛生署嘉南療養院行政總醫師,現任衛生署嘉南療養院司法暨成癮精神科主任。本文摘自李醫師在 4 月 3 日公開發表於臉書上的文章”搖搖哥出院了,然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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